事情雖然過去了一周，但我心里仍滿懷感慨。那一天，是我成為法官以來情緒最多變的一天。在那一天里，我心里不時充斥著憤怒、悲傷、喜悅，甚至還有不安的犯罪感，各種情緒猶如過山車般起落不定。這一切，都源于一個離婚案件。

　　那天上午臨下班前，我在大廳接待一位咨詢的當事人。接待完畢正要回辦公室，負責立案的法官叫住了我，說有兩位當事人要求離婚，急等著調解。

　　女方在寫起訴狀，情緒顯得很急躁，一再強調兩人都愿意離婚，一定要立即辦理離婚手續。走近一看，女方腹部高高隆起，明顯有孕在身。我隨口問了一下，得知她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

　　懷孕八個月來離婚？這其中定有緣故。趁當事人在書寫之際，我又問他們為何要離婚。男方不吭聲，女方也沒其他理由，就說沒感情。他們帶來的資料散在柜臺上，我拿起來一看，發現丈夫林某與妻子張某兩人2012年自由戀愛，2015年結婚，還共同購買了房產。按理說，日子應該挺好過的，怎么就到了要離婚的地步呢？

　　因為臨近下班，時間趕不及，而且我也想讓他們冷靜冷靜，于是要求他們下午再來。

　　下午，兩人如約而至。拿到卷宗材料后，我又細細詢問兩人要求離婚的原因，張某不愿意多說，只是簡單地說感情不和。我又問兩人有什么矛盾，張某還是說沒感情。

　　自由戀愛三年后才結婚，現在又懷孕八個月，沒有任何緣由要離婚，這怎么也說不過去。就是吵架也總有個導火索吧？張某還是不愿意說，林某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心生疑竇，再三追問下，林某道出了實情。林某說兩人一直感情很好，就是前兩天去了一趟九華山后，張某才一定要離婚的。

　　林某說，張某要到九華山祈福，他便陪同前往。到了山下，張某要上山，林某擔心張某的身體吃不消，要求張某坐纜車上山，但遭到了張某的拒絕。張某隨后與友人一起步行上山，林某則留在了山下。從山上下來的團友都問林某，怎么讓懷孕八個月的老婆上了山？萬一出點事怎么辦？團友們的議論讓本就心煩意亂的林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邊擔心張某及胎兒的安全，一邊又是滿腹的氣憤。林某說他當時最害怕突然有電話來，告訴他山上出事了。

　　說到這里，林某不禁潸然淚下。張某對林某所說的一切都予以認可，但她強調，當她從山上下來時，林某動手打了她。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要離婚的。

　　林某承認動了手。林某說，自己當時氣急攻心，現在自己很后悔，當庭向張某誠懇道歉，請求原諒，要求與張某和好。但是張某的態度異常堅決，強調不接受林某任何形式的道歉，婚一定要離。張某放言，如果林某不同意離婚，她立即將孩子打掉。

　　聽到這話，我心里一緊，張某是不是瘋了？懷孕八個月了，她竟然想要打掉孩子，那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啊！我忍不住指責張某，但張某絲毫不為所動。張某說，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林某對她動手，付出的代價就是要承受失去婚姻和失去孩子的痛苦。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看得出來，張某很偏執，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

　　無奈之下，我將兩人分開做工作。法庭門外，我問林某對離婚是什么態度，林某哭了。他說，他不愿意離婚，但是張某是說一不二的，他擔心萬一不同意離婚，張某真的會把孩子打掉，所以只能同意。我又問林某，張某的性格執拗，家里人能否勸阻呢？林某搖頭，說張某決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誰也改變不了。

　　工作做不下去，我只能繼續回到法庭調解。我又一次詢問張某能否給林某一次機會，張某堅決不同意。她的理由是，林某動手打了她，有一就有二，這個男人不值得信任，一定要離婚。

　　我問張某，現在懷孕八個月，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了，怎么忍心讓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張某不以為然，態度強硬，說不行就打掉孩子一了百了。

　　這什么謬論？聽到這話，我心里出離憤怒，這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該說的話嗎？虎毒不食子，一個準媽媽應該是憧憬孩子出生后的各種美好，而不是整日想著要扼殺孩子的生命，剝奪孩子來到人世間的權利。若張某真的打掉孩子，她無異于劊子手啊。我嚴厲批評了張某，但張某頗不服氣，認為她若是劊子手，林某就是遞刀的人。

　　張某說，不打掉孩子也可以，但林某要保證以后不得以任何借口去接近她和孩子，不得與她和孩子有任何瓜葛。

　　張某根本不聽勸，林某只得含淚答應了離婚請求，同時要求將房子給張某，并哽咽著保證以后不接近張某和孩子，不與張某和孩子有任何瓜葛。

　　聽到林某的保證，我心里難受極了。張某一意孤行，不離婚就要打掉孩子，要留下孩子就要骨肉分離，哪條路都讓人難以接受。勸也好，罵也罷，張某就是堅持一條道走到黑。

　　這時，一直配合我記錄并參與整個調解過程的書記員小朱突然哭出了聲。同樣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她也不忍見到這樣的結果。小朱再三懇求張某，千萬不要打掉孩子，無論如何留住孩子一條性命。張某也淚如雨下，但就是不肯松口。

　　看著林某黯然神傷，小朱也哭紅了雙眼，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我心里很糾結，張某太過固執，不讓他們離婚，可能會要了孩子的性命；可讓他們離婚，明明這不是林某的真實意思表示啊。不管哪一個結果，都不是我想要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讓張某腹中的寶寶沒有了出世的權利，我會內疚一輩子。這種犯罪感，將伴隨我一生！

　　我非常期盼這一條新生命能夠平安來到這人世間，我想怎么也得為這條即將到來的生命再做一次努力吧！

　　我再次將兩人分開，單獨做張某的工作。紅著眼的小朱也在一旁勸解張某，讓她一定要將寶寶生下來，并說如果張某打掉孩子，她一定會恨張某的。

　　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像這樣低聲下氣過，我再三懇求張某，給林某一個機會，給孩子一個機會，也給我們一個機會。小朱還打開手機，讓張某看她小孩的視頻，告訴她再過幾年，張某的寶寶也一樣可愛。

　　看著手機中孩子的可愛身影，張某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母性的光輝。

　　看來，事情還有轉寰的余地。我耐心勸解張某，林某動手打人肯定不對，我們要嚴肅批評。但是林某不同意張某上山，出發點還是好的。若真在山上出點事，后果誰也承受不了。

　　溝通持續了幾個小時，在我們的再三勸解下，固執的張某終于點了頭。我喜出望外，趕緊通知林某到場。

　　聽說張某同意和好，林某喜極而泣，不停地向我和小朱道謝。

　　案件調結了，我和小朱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將兩人送走后，我和小朱又哭又笑，忍不住擁抱慶祝，笑言自己功德圓滿。

　　那一刻，我覺得，為了那條即將到來的生命，我們做什么努力都值得！（當事人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