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

  江南四月,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去了鎮江。采訪的對象是鎮江新區人民法院丁卯法庭庭長吳茜,1970年出生,眉清目秀的臉上戴著一副無框架的眼鏡。

  認識吳茜,是從她的辦公室開始的。一間稍顯破舊,但整潔、不足5平方米的屋子,一張桌子,一個黑舊長沙發。屋外連著一間40多平方米的大屋,坐著她的3名年輕的同事。這不到50平方米的屋子,是吳茜他們辦公、開庭、調解的主要場所。吳茜告訴我,這原是鎮里給巡回審判點的臨時房子,后審判點擴編成了法庭,她這一待就是七年。

  這晚,我們問著、說著、記著,采訪已進行到一半。坐得似乎有些累了,吳茜起身開窗,月亮在云層里緩慢地穿行,夜色淡淡地圍住了清涼的小院。盡管夜里很靜,聊意正濃,可我心里卻對采訪萌生一絲失望:并非采訪不順利,因沒等我問話,幾乎每一個問題,吳茜的答案也便一一道來,而且簡明扼要,更沒有哼啊哈的語氣助詞。所以,沒過一會兒就說完了--她太像個“先進”了,我覺得說得有些“老套”,可能采訪她的人多,磨煉得應對自如了。中央臺、省報、市報……也難怪,吳茜人到中年,頭頂上的桂冠卻已不少--市區先進工作者、文明法官、優秀法官、優秀公務員、三八紅旗手、省巾幗建功標兵,被記一等功,2013年被評為鎮江市第四屆“十大女杰”……這樣的人,記者能放過才怪。

  那晚臨別時,我笑問吳茜:“面對那些人的采訪,是不是有點兒皮了?”吳茜笑了,點了點頭,又說了句:“也沒有吧。”在我看來,笑容里稍露累意。

  這次采訪陷入了“勞心者”的疲憊,步出小院,外面燈火闌珊。

  夜讀

  到了旅店,靜下心來,收拾一晚的采訪筆記,想著第二天還得采訪,不禁有些犯愁。躺在床上,開始閱讀從法院及吳茜那里要來的所有文字材料,這些包括法院政治處整理的多份為吳茜申報各類先進的事跡材料和各類刊登吳茜先進事跡的報刊。我讀完這些材料后,歸納提煉出吳茜四個方面的“先進事跡”,這些事跡在材料中被反復提及--

  吳茜勤奮努力。鎮江新區法院是全省人均結案最高的法院,達400余件,案多人少的矛盾非常突出,吳茜作為全市法院少有的全能法官:2011年3月丁卯法庭成立,3名法官全年結案1800余件。2012年,全庭辦理民事、商事、破產、知產、行政、刑事案件2025件,結案率93%,調撤率90%,各項質效指標全市法院第一。十多年來,吳茜審理案件達4000余件。其中,2009年628件,2010年967件,2011年608件,無一發改、重審。

  吳茜積極作為。公開法官的姓名、聯系方法,開設QQ群、法官微博,及時收集各項意見與建議,使司法信息、民情民意、百姓訴愿等實現互動反饋。在拆遷安置中,吳茜建言獻策,加大訴前、訴中和訴后的協調工作,化解了大量的拆遷矛盾。在審理涉及“萬頃良田”的行政案件時,她除了盡力化解矛盾外,還注重調研,提出有關土地承包的問題及對策,受到新區黨工委領導的批示肯定。

  吳茜為民司法。她在丁卯片區搭建老年維權平臺、構建基層調解網絡,聘請百名老年人為人民調解員,發揮老支書、老主任、老村長等“八大員”的作用,調處矛盾糾紛。吳茜作為江蘇省首家小微企業案件合議庭的成員,注重研究涉企案件的規律、特點,創立了服務小微企業工作“六法”。2011年鎮江黨代會前夕,吳茜僅用15天便解決中電數碼等三家企業429名職工的信訪問題,避免了群體性上訪事件,受到市委領導的批示肯定。

  吳茜感恩回報。吳茜以女性法官特有的柔情和細膩關注婦女、兒童、老人等弱勢群體。多年來,她致力于老年維權工作,曾多次奔走,為老人辦理最低生活保障,個人愛心資助兩位孤寡老人,被稱為“法官女兒”。她到鎮江市特教中心,開設法制講座,被聘為法制教育副校長。她還主動資助過十余位困難學生,幫助成才,服務社會。孩子們遇到什么煩心事,就會想到“法官媽媽”吳茜……

  夜讀有了意外的收獲:起初,我對這些材料與報道越看越沒底,因為這些文章不僅大同小異,好像是一個作者寫了一篇大文章,而且滿眼是“件件做成百姓心中的座座豐碑、讓當事人握手言和、她苦口婆心解糾紛、公正無私為了百姓”等。實話實說,看了真有些“倒胃口”,真正有血有肉的東西不多。此刻,讓我對吳茜往后的采訪有了信心--因為已給讀者眼前的吳茜很單薄,我采訪的余地還很大!

  再采訪:聊天

  第二次采訪吳茜,改在了我住的旅館里進行。在她的小辦公室里采訪,經常被來人來電打斷--吳茜所領導的法庭現有3個“兵”,平均年齡33歲,雖經傳幫帶,現都已很出色,但吳茜總還有些不放心,案子需要她把把關,加之庭里事務紛繁復雜,她要及時處理,所以不時有人來敲門。另外,我這會兒最怕的是她在辦公室那樣的環境里,有些話說出來總是帶些“辦公腔”。

  再次見面,我就特別囑咐:“我們放松心情聊天,我不做采訪者,你也不當被采訪者,請你聊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案件與感悟。”我是想把吳茜當個普通人來寫,而不是“先進”、“典型”。我要找的,就是她特質里的“形象感”。而這需要走進她的心里,抓住她的某些特質,而這些特性,正是我這篇采訪手記的“文眼”。

  這一天,我問了許多問題,吳茜也開口見心地暢談了許多。

  有人說她是那種個性特別鮮明的女人,說話一針見血,從不繞彎,敢哭敢笑,愛憎分明,吳茜相信這與父母一脈相承,不過她更相信的是,年幼失去母愛,而變得這樣果敢而隨性。

  1976年,唐山發生大地震。吳茜才30多歲的母親正在那里參加國家一個重大水電建設項目。那一天,她不幸遇難。那年,吳茜不到7歲。這以后,盡管母親不在了,但吳茜上學、工作后,處處受到大家更多的關愛。至今,吳茜仍記得讀小學時的一個細節:每一次雨中放學后,班主任都要再三叮嚀她,雨傘打好了,不要淋濕了書包,如果沒有帶傘,老師總會拿把傘給她。參加工作后,吳茜也總能看到領導和同事們除了關心還有憐惜的眼神,她感到知足、幸福,冥冥中也有些不安,大家給她的太多了……坐在我面前的吳茜說到這,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吳茜心腸軟,懂得感恩,她要把這份關愛傳遞給身邊的所有人。

  兒時,父母長期在外地工作,特別是失去母親后,吳茜不得不被寄養在揚州的姑母家里讀書,幼弱的她養成了自立好強的秉性。失去母親沒有摧毀她的意志,反而成就她尊老愛幼、勤奮努力的品德。她從一個外貿企業冷庫的員工變身為法學碩士,1994年考入法院,當了法官。至今,吳茜仍時時覺得不可思議,當初辦起案來怎一點都不感到陌生,好像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案子一件接一件,很快她就成為老手了。

  立足崗位,把每一份工作做好,往往是費心費力的,但熱愛自己的工作,擁有一個快樂、向上的工作心態,則是智慧與力量的源泉。吳茜深愛自己的工作,用她的話說就是“每天累并快樂著”。

  聽案,一句不漏地錄了音

  3年之后,吳茜重提往事,眼睛微微瞇著,好像當時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

  趙雪花,一個27年的老上訪戶。1982年,趙雪花30多歲時,兒子在學校與學生打架,一只眼睛誤傷成了弱視。當時法院判對方賠償7000元錢。這在當時已算是比較高的賠償數額了,但她不服,一直上訪。村里、鎮里、派出所、學校,以及領導的家里,都無數次地留下了她吵鬧的聲影,成了鎮江聞名的上訪戶。

  2009年,趙雪花到鎮政府鬧得太過分,結果因“擾亂社會公共秩序”被治安拘留。趙雪花氣壞了,告了公安局,她疾言厲色,如敗訴就到北京去,發誓要斗到底。吳茜對趙雪花早有耳聞,自然由她接下了案子,注定要她扮演終結者的角色。

  第一次見到趙雪花是一個冬日的午后。吳茜上下午都要開庭,所以就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接待當事人。

  剛見面,趙雪花就給吳茜來了個下馬威:“我連死都不怕還怕誰,割腕放血、上吊沒死,即使在南京跳下長江大橋也都沒死成。看來是不鬧出個結果來,老天爺不會收我。”政府被她鬧得沒辦法,每次都給她一些好處,給了一塊地,幫她建了兩層樓的房子,她和兒子住在一起。

  盡管趙雪花粗言粗語,沒給好臉色,但吳茜卻傾聽了一個多小時,那份認真和細心似乎平添了幾分親切的意味。吳茜輕聲問:“那什么原因不服以前的判決呢?”

  “當然不服。我從1982年判決后就開始上訴上訪,因為我有理。”趙雪花一是認為賠少了,二是認為官官相護,因為打人的孩子好像是個村長的親戚,她認為應該抓起來判刑。從趙雪花的言語中,這一切都是為了兒子,吳茜聽出兒子是趙雪花的命里寶貝。下午開庭的時間快到了,吳茜歉意地打斷了她的訴說,把她送出了門外。

  “這次談話我找到了打開趙雪花心中死結的鑰匙。”吳茜嫣然一笑,喝了口水對我說。

  約趙雪花第二次見面是在其家里。幾天后,還是中午,吳茜來到趙雪花的家。她家是二層小樓,前面有條小河,還有農田,后面是所學校,地勢環境都很不錯。再見吳茜,趙雪花露出難得的笑臉。“又要耽誤吳法官的休息時間了。”趙雪花有些心動,“這么多年還從沒人這么耐心地聽我說話。”

  坐定后,吳茜打量著屋里屋外:“這么好的房子,娶媳婦了嗎?”話音剛落,趙雪花愁上心頭,停頓了良久說:“還沒有。”這真是她的一塊心病。吳茜說:“你想過沒有,你上訪了近30年,現在都快60了吧?一年到頭滿腹怨恨,日子過得不快樂,連自己的丈夫都離婚走了,家庭也散了。”聽到這,趙雪花低頭嘆了口氣,眼睛濕潤了。

  “你老是這樣鬧的話,哪家愿意把姑娘給你?”說到這,趙雪花呆呆地盯著吳茜的臉聽著。

  “既然你為了兒子,那就要為兒子多想想,即使以后媳婦進了門,能瞧得起你嗎?你以后還要帶孫子呢。”

  “我也不愿鬧啊,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對于趙雪花內心的矛盾與無奈,吳茜趁熱打鐵:“你有什么咽不下的?你大鬧鎮政府,影響了人家辦公,夠得上拘留,現在法治越來越嚴,再妨害公務都夠得上判刑。你上訪這么多年,法律也應知道了不少,你說呢?”

  “吳法官,那--那--我該怎么辦呢?”趙雪花瞠目結舌,心里的堅冰開始融化。

  幾天以后,吳茜接到趙雪花要撤訴的電話。吳茜叫她不要跑了,專門去了她家,她交了撤訴申請書。

  吳茜告訴我,第一次去趙雪花家時,她家里還有個鄰居,也是因家事鬧鎮政府時把鎮長衣服都扯壞了,同樣被治安拘留,她不服也告到了法庭。吳茜前次去時,這個鄰居也在場。這次,在趙雪花家里,這個鄰居竟然也撤訴了。

  對此,院長高國華樂呵呵地告訴我,所有看到這兩個“名人”自愿撤訴,以及趙雪花的轉變的人,特別是政府的領導,都對法官的“本事”贊不絕口,認為是“奇跡”。

  吳茜坦言,剛接觸趙雪花這類當事人時,她以聽為主,輔之以觀。吳茜認為,傾聽是溝通法官與當事人間理解、信任的橋梁,傾聽時要有足夠的耐心,聽他們對不滿的宣泄,讓他們盡情地把憤懣、厭惡一吐為快。這不僅是尊重當事人,更重要的是找到打開他們心中死結的鑰匙,為其心服口服打下基礎、做好鋪墊。

  她的“嗜好”

  2009年起,吳茜常常耳鳴眩暈、頭痛。6月的一天,吳茜在法庭里接電話時突然沒了聲音,還以為是信號不好,她重打給對方,通了,可還是聽不到,換了個耳朵竟能聽到,右耳聾了?吳茜著急地去了醫院,診斷是神經性耳聾。醫生說,主要誘因是精神壓力大,工作環境嘈雜,需要病休系統地治療。

  但與日俱增的案件、應接不暇的事務怎能放得下啊?院領導下了死命令:丟下所有工作去安心治療。

  每天,吳茜早7點趕去醫院排隊做兩小時的高壓艙,再做針灸后,就急忙趕到法庭。這樣治療了幾個月,耳朵聽力有了好轉。手上的案子等不得,吳茜下午開庭增加到三四個。這一年,吳茜竟然辦結了628件,為全省法官平均結案數的5倍。

  吳茜說,在這不到50平方米的法庭里,有時一個勞動爭議糾紛會擠滿四五十名原告,為爭辯一個細節,常常唇槍舌劍,咄嗟叱咤。法官需要全神貫注,身體不行的很難受得了。

  從上班的那一刻起,吳茜除了開庭和外出去鎮村、企業開會、辦事的時間外,就接連不斷地接待,接聽電話。吳茜每年幾百個法律文書全部是在家里寫出來的,同時還得簽批青年法官的法律文書。多年來,她有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如能正常下班的話,六點半到家,癱軟的身軀躺下就睡,七點半醒來吃飯,半小時后工作至夜里十二點。每一件法律文書,吳茜必須當晚完成,遇到復雜的,要寫到凌晨。吳茜笑著說:“這樣的工作效率還挺高,就是太瞌睡了,有時中午趴在桌上就能鼾上,過去還有閑時打球、逛街,現在最大的嗜好就是睡覺了。”

  聽了吳茜這番話,心里不是滋味。我想,吳茜原本應是一個公認的好女人,溫良恭儉讓的美德一樣不少,外加特別能吃苦,但當上了法官,當上了庭長,她變了:她的小家失去了一個好女人,而鎮江卻得到了一個好法官。

  結束,也是開始

  回到南京,“五一”節也到了。南京好像忽然進入了夏天,人們都短袖出門。窗外小區里曲徑兩側的櫻花掛滿枝頭,花瓣在空中飛舞,笑迎新季的到來。

  這天,我正在趕寫稿件,意外接到了吳茜的電話。我問:“五一是你的節日,應該休息了吧?”“休息啦,那天忘了告訴你,新建的丁卯法庭就要啟用了,有3000多平方米呢,我們又有了新的起點。”電話那頭,傳來吳茜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