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晚上8點多,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執行局副局長徐明突發腦溢血,送往醫院搶救,至今還處在昏迷中。出事的前一天,43歲的徐明剛從深圳執行完一起案件回寧。他已有近半個月沒有好好休息過。而在2012年,玄武法院的法官王輝,也累倒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再也沒有醒來……

  法官,在你眼中,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會是影視劇中那個穿著法袍的威嚴形象嗎?確實,許多法律人起初就是奔著這個形象而去的。但現實情況卻是,在繁重的審判任務和社會大環境的壓力之下,很多法官更像一個社區居委會大媽的角色。他們除了被本身巨大的工作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之外,還承擔了許多瑣碎的、原本不屬于法官該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正在逐漸稀釋法官應有的權威和尊榮。

  近日,現代快報記者在南京玄武法院、鼓樓法院、秦淮法院等基層法院蹲點采訪近20天,跟隨法官一起工作,試圖體驗他們最真實的工作狀態。

  突發

  執行局副局長突發

  腦溢血昏迷不醒

  “救命”,是徐明在昏迷之前,最后說出的兩個字。

  2014年1月1日晚上8點多,南京市公安局110接警中心突然接到電話,電話中,報警的男子只來得及說出“救命”兩個字。隨后,任憑接線員怎么呼叫,再也沒有回應。

  這個報警電話來自南京市玄武區墨香山莊。110民警隨后趕到了這名男子的家,破門而入后,發現他倒在地上,手里緊握著一部手機,已經不省人事。他就是玄武區法院執行局副局長徐明,今年43歲。經醫生診斷,徐明病倒是因突發腦溢血所致。至今,徐明還在醫院搶救,仍然昏迷。

  4年前,徐明從金湖縣法院調任南京玄武區法院執行局副局長,一家三口分居三處。執行工作非常忙,尤其是去年南京法院系統推出“執行110”后,分管案件指揮執行的他,每天24小時處于待命狀態。尤其是年底到了,他更是忙碌,已有近半個月沒好好休息。

  “徐明是累壞的。”只有徐明的法官同事們,能夠體會到背后的累字。而在2012年11月,也是玄武法院,57歲的法官王輝累倒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再也沒有醒來。

  生存狀態

  1

  案多人少的現實困境

  李偉,1979年出生,玄武法院鎖金村法庭副庭長,從事審判工作有8年的時間。

  近三年來,南京兩級法院審判人員增幅2.42%。但是,同期南京地區兩級法院受案數量增幅達11.46%

  一個基層法官的一周

  法官該有多累?他們的工作狀態是怎樣的?近日,現代快報記者跟隨玄武法院鎖金村法庭副庭長李偉,貼身“工作”了一個星期,真切感受到了一名基層法官的工作狀態。

  周四 開庭日 出宣傳畫報 寫文書

  9:00~10:30

  這天是李偉的“開庭日”。鎖金村法庭一共有6個審判員,只有兩個法庭。李偉和另外一名法官合用一個法庭,周二和周四輪到李偉使用這個法庭。

  上午9點準時開庭。身穿法袍的李偉落座。這是一起夫妻矛盾引發的銀行借貸案件。庭審進行了一個半小時。李偉并沒有當庭宣判,而是組織雙方進行了調解。但是,當庭沒有調解成功。

  10:30~12:00

  剛脫下法袍,李偉還沒在辦公室坐穩,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是一個案件當事人打過來咨詢情況的。

  “每天都會被這樣的電話包圍。”李偉說,一個案件至少有兩個當事方,幾乎每一方都會打電話來詢問情況。他一年要處理300件左右的案件,至少要接觸600多個當事人。辦公室的電話就是熱線。

  距離中午下班還有一點時間。李偉打開電腦,他要制作一份《鎖法月報》。這是鎖金村法庭搞的普法小報,這個月輪到李偉做編輯。

  下午

  中午吃完飯,李偉一般都要伏案休息半個小時。而中午剩下的時間,大部分用來寫文書。

  “一有空就要寫文書,幾乎永遠也寫不完。”李偉說。每一個案件,無論是宣判,或者調解,都要有文書出來。每年審理兩三百起案件,文字量就要在百萬字左右。

  下午原本有庭審。但案件的被告因有事,來不了。突然多出了半天時間,李偉正好用來寫文書。

  周五 調證據

  這天李偉的工作主要在院外。因為有一些證據需要他調取。

  上午,李偉跑到建鄴法院,找到一起合同糾紛案件的承辦法官,調閱了所有卷宗。下午,李偉去了位于河西的南京行政服務中心,向工商局調取一家商貿公司的注冊資料。之后,他又開始寫文書。

  周六 加班 調解

  對于李偉和他的同事們來說,周六上班已經成了常態。

  上午,鎖金村法庭要召開案件研討會。誰的手里有相對復雜疑難的案子,都可以拿到會議上討論。李偉說,這種交流方式,既能給自己手里的案件厘清審判思路,又能向同事學到不少東西。參會的一共有5名法官,會議一直持續到近12點。李偉拿到會議上討論的,是一起確認合同無效的糾紛。

  下午,李偉在辦公室寫文書,同時接待案件當事人。這天下午,李偉成功調解了一起案件。

  周日 休息

  這是陪女兒的時間。忙碌了一個星期之后,李偉最大的奢望,就是安安靜靜地陪女兒。

  李偉的女兒快滿兩周歲了。

  “她特別黏我。”讓李偉愧疚的是,女兒快兩歲了,他卻沒帶她出過遠門。“我一個星期,也就休息一天,跑不遠。”李偉希望將來每個星期都能有個雙休,然后好好地陪女兒,陪家人。但是,這個星期天,李偉卻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還有許多積壓的法律文書沒有寫完。

  周一 外出保全

  上午,鎖金村法庭開會。會后,李偉開始了一天的重點工作:要為兩起經濟糾紛案件保全房產。

  李偉根據原被告雙方陳述的事實,各寫了兩份《民事裁定書》和兩份《協助執行通知書》,并向法院申請加蓋公章。裁定書是同意原告的申請,對被告的房產進行查封保全。《協助執行通知書》要交給南京市產權市場處,請他們協助執行。

  寫完這四份文書,已經是中午。

  下午,李偉拿著這幾份文書,先來到房產交易中心的檔案館,對被告人的房產情況進行調檔查閱。之后,李偉又來到房產交易大廳。這里有一個專門的司法窗口,負責辦理查封保全等工作。李偉排了近一個小時的隊才輪到他。雖然有了這兩份法律文書,但根據規定,還要填很多的表格。等這些房產全都查封完畢,已經近5點了。

  周二 開庭日

  又是開庭日。上午,審理的是一起合同糾紛案件。庭審的兩個小時內,李偉調解了5次,但都沒有成功。下午,也是開庭。審理的又是一起合同糾紛案件。庭審一直持續到下午的5點多。

  周三 學習 開會 寫文書

  這天,李偉的一個案子,要上法院的審委會討論。李偉提前準備好了匯報材料,匯報結束后,參加的審委會領導要對案件進行表態和投票,最終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來決定案件審判的走向。

  下午,鎖金村法庭有一個業務研討會。這一次,邀請的是一個法學院的教授,來談民法上的一些問題。對于這樣的業務學習,李偉一般都會到場。“法律太博大精深,不學習會被淘汰。”

  周四 開庭日

  今天,又是李偉的開庭日。上下午各安排了一個案件開庭。

  ……

  審一個案件

  約需要21.9小時

  2012年辦了300多個案件,2013年,又接手了300多個案件。如此多的案件壓過來,讓李偉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李偉是南京基層法院法官的縮影。案多人少,已經成了南京基層法院一個主要難題。

  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院長周迅也深有同感,他說,“我們玄武法院從事一線審判工作的,只有50個人,而每年的案件都在1萬件以上。”其中4名法官,在手的案件已經超過了140件。

  “辦一個案件,并不僅僅是開庭這么簡單,要耗去法官庭外的大量時間。”周迅曾經專門做過調研,法官接手一個案件,如果最終以判決結案,大約需要21.9個小時。時間分配如下:保全3.3小時、調查3.6小時、鑒定和評估1.9小時、開庭前閱卷0.5小時、開庭3.9小時、調解1.2小時、庭審結束后雙方談話1.5小時、制作判決文書6小時。

  時間耗得最多的是在判決文書上。有些事必須要在辦公場所做、上班時間做,比如調解、開庭、保全等,但判決文書的制作,卻可以在其他時間,在家中。因此,許多法官只能擠占自己的私人時間,來完成自己的審判工作。節假日加班便成了常事,夜里加班也成了常事。

  鼓樓法院的胡騰云法官告訴現代快報記者,這個剛過去的元旦節,她哪里也沒去,在家里寫了幾份判決文書。

  案多人少的困境

  每年的受案數在上升,但審判人員的數量卻并不增加,這樣的困境,讓周迅很無奈。

  玄武法院給現代快報記者提供了一組數據,是該院法官的人均辦案數量,2009年人均151.21件,2010年173.45件,2011年253.29件,2012年187.29件,2013年1-10月份,人均138.29件。 玄武法院的人均辦案數,在全市法院中,都在第三、第四名的樣子。

  “案件數量基本是在呈上升態勢。”周迅說,尤其是2013年,案件數量特別多。這跟大的經濟環境有關,一旦經濟環境有波動,各種經濟糾紛案件就紛至沓來。

  案件數量在上升,但審判人員卻沒有上升的。2012年玄武法院面向全國,遴選了12名法官,但也是補充了辭職或者退休的名額,一線審判人員并沒有增多。

  南京地區兩級法院都面臨案多人少的困境。據現代快報記者了解,近三年來,南京兩級法院審判人員增加26人,增幅達2.42%。但是,同期南京地區兩級法院受案數量增長了12618件,增幅達11.46%。

  一年承擔多少案件

  才合適

  在這個社會轉型期,案件數量增多,已經是個無法回避的現實。那么,一個法官,工作量的多與少,到底該如何衡量?到底承擔多少案件,才是合適的?

  南京玄武法院院長周迅也專門做過測算。測算的結果是,年辦案數量在138件至214件,是最合適的。“低于138件,法官的工作可能太過清閑,而如果超過了214件,也并不合適。”而這還是理論測算的狀態,包含了一些能夠調解和撤訴的案件比例。現實情況是,現代快報記者采訪了20多名基層法官,大部分法官都認為,辦案數超過150件,就很難應付了。目前,玄武法院人均的辦案數量確實在這個區間內,但有部分法官卻已經超過了上限,如李偉,年辦案數量都超過了300件。而大部分的法官,都處在超負荷狀態。

  “審判案件,和做其他事情不一樣,不是干得越多越好。”周迅說,辦案質量依賴以下幾個條件:一是對案情的充分了解;二是對相關法律問題的充分討論;三是對法律文書的反復推敲。“這三項工作都需要精力和時間來完成,超負荷的工作量,使我們的法官很難在每一個案件的辦理中都達到這些要求,辦案的質量也就難以保證。”周迅說。在數量與質量之間,如果無法取得平衡點,辦案質量勢必會打折扣。

  生存狀態

  2

  尊榮感在漸漸消弭

  常常被跟蹤、謾罵、攻擊、侮辱甚至毆打

  審判任務繁重,對于法官來說,相對還能接受。但是,法官作為一種特殊的職業,他原有的尊榮感,卻在現實中漸漸消弭。誰剝奪了法官應有的榮譽和光環?

  失去了從業之初的神圣感

  “我現在就經常建議師弟師妹,不要去法院。”面對記者的采訪,丁冬冬直言不諱。丁冬冬是玄武法院少年家事法庭的法官,從業4年。這4年間,丁冬冬發現,現實與她當初的理想越來越遠。

  從業6年的劉娟也有這樣的感受。劉娟是秦淮法院刑二庭的助理審判員。這個南京大學法學院的高材生,曾經以法官這個職業為榮,“面臨就業的時候,我覺得對于法律人來說,法官是個最好的歸宿。可以通過法律來解決社會矛盾、實現公平正義、堅守社會道德與良知的最后底線。”但現在,劉娟卻沒有了那種神圣感。甚至感覺到了某種自卑。

  “我們的尊榮感在哪里”

  在采訪中,丁冬冬、劉娟等這些剛履職不久的法官,也對現代快報記者說過累或者收入少,但更讓他們感到困惑的是法官這個職業并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法官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是一個怎樣的職業定位?怎樣的職業形象?“威權法官”,在現代快報記者采訪的十多名法官中,這個定位多次被提及。在許多基層法官看來,坐堂問案、與社會保持恰當的距離,是威權法官的應有之義。

  但現實情況是,基層法官毫無權威可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弱勢群體。“我們常常被跟蹤、謾罵、攻擊、侮辱甚至毆打……”一些法官說。

  劉芬(化名)就是在被威脅之后,選擇了離開。她判了一起案件之后,當事人多次上訴上訪無果。這個當事人便采取跟蹤、威脅等方式來報復。一次,劉芬發現自己的車上,被人用刀刻了一行字:“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上學!”

  “那一刻,我感覺到特別恐慌和絕望。”劉芬選擇了報警,警察發現刻字的就是這個當事人,但最終的處理結果,僅僅是賠了錢了事。后來,劉芬選擇了離職。

  在現代快報記者接觸的這些基層法官中,幾乎每一個都曾遭受到當事人語言上的威脅、恐嚇,有的甚至遭到了毆打。南京中院曾經公布過一組數據,2010年,市法院安檢時,檢出當事人攜帶刀具多達766把,法警處理毆打法官、圍堵法院大門等突發事件41起,使得法官人身安全處于未知的威脅之中,法官毫無權威感可言。

  生存狀態

  3

  身心遭雙重壓力

  健康的法官僅有15人,占體檢總人數的3.33%;參與調查的法官百分之百存在心理壓力

  面對越來越大的職業風險和工作壓力,法官身體患有各類疾病,長期心理壓力大、焦慮已經成了全市法院系統普遍存在的問題。

  2013年,南京法官在職人員451人參加了健康體檢,體檢結果不容樂觀。其中,被確定為健康的僅有15人,占體檢總人數的3.33%,基本健康的41人,占9.09%;亞健康的有102人,占22.62%;因各類疾病需定期復查的為293人,占64.97%。

  相比身體健康問題,法官心理健康問題更加堪憂。在200名被調查對象中,百分之百的法官或多或少地存在心理壓力問題,36.7%的法官存在機械麻木的心理,認為“工作就是一種機械習慣”、“僅僅是一種謀生的手段”;40%的法官存在著倦怠逃避心理,“不想再分到新案子了”、“不再想了,案子辦一件算一件”;60%的法官存在緊張焦躁的心理,“害怕當事人過來鬧事”,“面對當事人的無理取鬧,情緒很容易激動”;93.3%的法官存在擔憂焦慮心理,“判決時惴惴不安,就怕案子被改判或者發回”,“即使案子結了很久了,也怕案子會突然出個什么問題”;幾乎所有的法官都認為“工作繁忙”、壓力大,工作中時常出現緊張感、“經常感到身體不適,又說不出哪里有毛病”。

  生存狀態

  4

  收入低、上升的空間小

  收入與工作量不匹配

  玄武法院的李偉,現在每個月的收入是5000多元,而他的一些同班同學,選擇做律師的,現在年收入上百萬的也大有人在。

  “同學聚會,現在基本上我是缺席的。”秦淮法院刑二庭的助理審判員劉娟說。玄武法院的丁冬冬也是如此,她也畢業于南大法學院。當初班里有30個學生,8個選擇了法官職業。“我看那些從事其他職業的同學,動不動就出去旅游,一年要出去兩三次。而我不加班就很興奮了。”

  現代快報記者采訪期間遇到的法官,幾乎都在抱怨收入問題,“跟我們的工作量不匹配。”一些法官說,案件審得多跟收入沒多大關聯,這很難調動法官的積極性。

  在收入之外,另一個讓法官耿耿于懷的是,上升的空間沒有在黨政機關工作來得大。“我都快退休了,行政級別還是正科級。”一位基層法官向現代快報記者抱怨,而和他一同退伍的一名戰友,分到了政府機關,現在已經是正處級了。

  “我們做法官,就一直在法院這個圈子里,晉升的空間太小了。”這位法官說,而他的這個戰友,在多個部門就職,晉升機會當然要大得多。

  生存狀態

  5

  審判標準模糊

  調解結案的指標,讓法官異化成了說客

  在這些基層法官看來,法官權威的消弭,也跟目前法官的考核機制有關。原本純粹的法官這一角色,衡量他的應該只有法律。但現實中,法律僅是衡量的一部分。

  “做法官越久,我就越困惑。我審判案件的時候,到底以什么做標準。”已做了20多年的法官的秦淮法院的法官陶寧感嘆。

  在一些法官看來,現在有些考核不盡科學。“就拿息訴服判這個考核指標來說,就有失公允。”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官向現代快報記者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現在上級部門要求社會穩定,息訴服判成了一項很重要的考核指標,要讓當事人不要再上訴、上訪、服判。有些法官為了達到這個要求,對吵得兇的,有上訴、上訪可能的當事人,可能會一味求全,判決時,可能會傾向于他,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另一方當事人的權益。

  還有調解率,要求法官盡量以調解結案,少判決,一度把調解結案的指標上升到70%甚至80%。于是,法官就異化成了說客,成了和稀泥的角色。

  “對法官的考核,應當遵守審判規律,不能簡單地套用行政化手段。”玄武法院院長周迅一直記得這樣一個細節:玄武法院曾經是香港法律專業大學的實習基地,有一次,一個曾經實習過的學生到南京來辦事,周迅接待他,問他:“在你眼中,內地的法官是個什么形象?”這位香港學生回答說:“社工。”周迅聽完呵呵一笑,心情卻很沉重,“確實,現在要求法官聯系群眾,做調解工作,跟一個居委會大媽也沒什么兩樣。”

  當法官不以法律為唯一準繩的時候,權威感自然會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