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與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祿口法庭相鄰的南京空港樞紐經濟區,不見了多家企業繁榮生產的景象,轟隆隆的機器聲也小多了。然而,祿口法庭卻如一臺超負荷的機器仍在加速運轉。這里,至去年12月底,5名法官受理各類案件1600余件,辦結1515件。年初至年末,法官周六周日基本停休辦案。

  壓力:

  “案件1000件時,真的要崩潰了”

  案多人少,已經成為江蘇基層法院普遍存在的一個突出矛盾。剛剛入職的年輕法官被逼迫著迅速成為法院辦案的中堅力量,前面的案子還沒來得及畫上休止符,后面的案子又不斷地襲壓過來。

  常熟市人民法院民二庭法官金連濤,畢業于西北政法大學,很多同學在西北省份的法院工作。“我們同學聚會,我把我每年辦的案件數一報,他們'嚇得要死'。他們一個庭,甚至規模小的法院的所有案件,才和我一個人辦的差不多。”

  “剛到執行局,就分了我300多件舊存案件。兩個月后,新案、舊案達到500多件,壓力特別大。”新沂市人民法院執行局副局長曹敬銀說,一個人有100件案子時,能辦好;有200件時,努力撐著;有300件時,就快頂不住了;有1000件時,真的要崩潰了。我就面臨這種崩潰的邊緣。“

  案多,究竟多多少?人少,究竟少多少?2014年上半年,省高院黨組結合正在開展的第二批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和”三解三促“活動,部署開展了為期3個月的專題調研,全面深入了解全省法院一線法官的工作狀態、生活狀態和生存狀態。調研在全省法院選擇了1165名一線法官作為調研對象,逐案查閱2013年度審執結的162279件案件,查閱案件卷宗247611冊,觀看記錄庭審視頻9409個,累計9618.7小時。調研中詳細詢問基層法官的工作、生活和家庭狀況,認真了解其參加學習培訓、業務活動、審判輔助人員配置情況以及工作時間、工作強度等,準確掌握了全省法院一線法官的真實工作狀態。初步確定了基層法院各條線法官的飽和工作量區間,為優化審判資源配置、健全司法職業保障機制提供基礎條件。

  “調研中發現的突出問題主要是,審判執行工作壓力越來越大,2013年全省法院受理各類案件1238381件,審執結1063965件,受理案件數位居全國第一;結案數位居全國第二。2014年,江蘇全省法院共受理案件1392440件,同比增長12.44%。法官人數增長緩慢且存在結構性失衡。比如2013年,全省法院案件總量較2006年增長了1倍,而法官人數僅增加了115人。一線法官普遍超負荷工作,身心健康狀況堪憂,僅據南京中院統計,近年來該院參加健康體檢的干警中處于亞健康以及因疾病需要定期檢查的占87.59%。法官教育培訓亟需加強,自2012年以來,全省基層法院31.4%的一線法官未參加過集中培訓,個別地方基層法院這一比例甚至高達84%。”高院研究室負責同志介紹。

  生活:

  “努力在工作與家庭間尋找平衡點”

  7時15分,南通如皋市人民法院開發區法庭庭長顧雪紅走出家門。到單位時,還不到8點。

  顧雪紅利用上班前的時間審核、簽發了幾份判決書,然后,開始穿梭于各個辦公室之間溝通協調工作。整個法庭,在她“催促”的腳步聲中醒來。上班時間一到,顧雪紅就投入到一樁離婚案件的調解工作中。傾聽當事人雙方講述情感經歷、矛盾的演變,耐心地說理釋法。這起調解工作剛結束,顧雪紅馬上又著手另一起案件的開庭事宜--就是這樣的節奏,2013、2014年,顧雪紅帶領全庭4名法官,人均審執結案件近400件。

  一起商量家中老人就醫的事,任無錫某高炮旅副政委的丈夫陸晨光中午趕來,兩人共進午餐。“結婚16年來,我們一直兩地分居,女兒一直是家中老人照顧得多。其實,家庭對我的要求并不高,準時回來,或者晚回的時候說一聲。但就是這點,一忙起案子,有時也忘了鐘點,沒法做到。”

  “我們沒有一天失聯,每天晚上10點準時通電話。一位法官老婆的電話會有兩種狀態:一是順利審理一個有難度的案件后,她如釋重負甚至得意洋洋,和你反復講述說服對方的語言,如何各個擊破當事人,案件在哪里柳暗花明出現轉機,我聽得很仔細,她的壓力其實很大需要一個傾訴的出口。第二種狀態是一通電話就感覺電話那邊像只小貓,沒精打采的,這時候我知道她是實在太累了,問候兩句便要她把電話掛掉,我希望她迅速進入睡眠狀態。”陸晨光說。

  優秀而直率,眼前這對夫妻都是在工作中找到幸福感的人。“我比雪紅大一些,結婚前8年,我總是像帶兵一樣,不斷鼓勵、激勵她成長。但2006年年均700個案件后,我總會叮囑,甚至要求她放慢節奏。”

  蘇州姑蘇法院,37歲的刑庭審判員劉揚坐在記者面前:“前段時間辦理了一個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從總體金額來看,公訴機關指控的涉案資金已近人民幣1.5億元,光卷宗就四五十本。庭前閱卷及數據梳理工作非常繁重,且公訴機關又在庭審期間追加起訴。法官要通過閱卷工作,以圖表方式將被害人陳述、辨認筆錄、證人證言以及被害人的投入金額、返還的金額、造成的損失等關鍵信息予以摘錄,既要能夠清晰體現每一筆資金吸收、利息給付以及轉單的具體情況,也要能夠方便證據審查和金額統計。最后相關閱卷筆錄、表格多達200多頁。”

  “案件多,案件體量大內容龐雜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心理壓力。這個案件最終認定非吸對象有570余人,且以七八十歲的老年人居多,這些被吸取的資金對于他們可以說就是'棺材板'錢。大批老年群眾一次次涌至法院表達他們的訴求,這樣的壓力,你懂的。”

  “法官這一職業,幾乎天天會遇到具有負能量的事件和情緒。以前回到家里會和家人談案件中遇到的問題煩惱。30歲以后,經歷閱歷多了,也不想把這些壓力和情緒帶給家人,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困擾。想想是挺累的,這個職業更需要具有完美主義氣質的人去做,但努力在工作與家庭間尋找完美的平衡點,的確太難了。”儒雅的劉揚沉靜而苦澀地笑了笑。

  離開:

  “這種感情,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最累的一年。”2011年年終總結,田王磊在開頭這樣寫道。“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最累的一年。”2012年年終總結,田王磊依然這樣寫。2013年年終總結時,田王磊真心覺得,這句話不好意思重復說第三遍了。2014年,他離開法院,到銀行工作。田王磊曾是江蘇省蘇州市工業園區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官,2004年,田王磊以當年江蘇省公務員考試司法系統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進入蘇州工業園區法院。如今的他,在中國民生銀行蘇州分行資產保全部工作。

  “考上政法大學,通過司法考試,通過公務員考試,和法官這一職業相遇不易。在職業上,我只有這么一個'初戀情人',然而,我的前同事們,他們有資格穿制服,有資格戴徽章,我現在卻沒有資格了。所有的奮斗在我作出離開法院決定的那一天開始,我前面的夢全部結束。”說到這里,眼前這位壯實精干的小伙子有點哽咽,“離開法院收拾辦公桌,收拾到那張第一次穿上法官服的照片時,我想,以后把它放在哪里呢?無論家里還是別的地方,見到總是傷感。想想還是把它放在心里吧。”

  “在法院系統工作的人,會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就是做多少年,我永遠都是這樣的崗位,永遠都是這樣的工資。那么,我做的,我努力的,到底以什么來體現呢?”辦公桌上的一本臺歷記載著園區法院法官郭路每天的滿負荷運轉。而另一邊,是幾張兒子的照片,其實,忙起來的時候,她壓根就無暇望上一眼。去年開始,不到一歲的兒子托付給了父母照看。

  “和不少法官一樣,我也是新蘇州人,老家在鹽城建湖。蘇州有這樣的地域特殊性,你在馬路這邊的法院每天白加黑奔波于案件,馬路對面那家銀行或者別的單位,相對輕松很多的法務工作,工資會是你的數倍。這樣的單位,對于法院金融庭的業務骨干,更是青眼有加。走和留之間,究竟如何抉擇?”姑蘇法院民二庭副庭長周雷坦言,作為庭領導,現在最揪心的是成熟起來的法官相繼離開。

  “法官,在每一位法科生的心目中,是一個擁有閃亮光環的職業,神圣而威嚴。蓬勃的職業理想和情懷讓我們跨入這個門的時候,再難也要去努力。同樣,也是理想和情懷,讓彼此想要跨出這個門時有著太多的無奈感傷。相見時難別亦難,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我想,和這個職業之間的歲月纏綿,也有著這樣的感情。”周雷說。

  堅守:

  “因為我的職業理想還在這里”

  “法官這個職業可能就像圍城一樣。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離開的原因不是逃避,而是和這個職業彼此不能適應了。說一句兩頭堵的話,各有各的勇敢。我覺得離開和留下都需要勇氣。”談起法官生涯百味,無錫惠山法院洛社法庭副庭長王臻談及一個詞,職業理想,“我想我會選擇堅持,因為我的職業理想依然在這里。”

  34歲的姑蘇法院民一庭審判員陳瑾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兩個孩子給她的生活帶來樂趣和壓力,正如法官這個職業,“畢業后,來到法院工作第一天,我就很喜歡自己能成為法官群體中的一員。我喜歡案子審結后那一刻的豁然開朗,云淡風清。我喜歡在樓道里看見同事的笑容:運氣真好,這么煩的案子竟然也調掉了。也喜歡聽他們苦兮兮地抱怨說,開庭了一上午,水都沒喝一口。壓力當然有,平時我們也愛吐槽,吐槽最多的是案件中經歷的委屈和壓力。”

  然而,陳瑾話鋒一轉,說起這樣一個希臘故事:海格力斯的袋子。希臘故事中有位英雄大力士,叫海格力斯。一天,他走在坎坷不平的路上,看見腳邊有個像鼓起的袋子樣的東西,很難看,海格力斯便踩了那東西一腳。誰知它卻成倍成倍膨脹起來,海格力斯奈何不了它。正在納悶間,一位圣者走到跟前:朋友,別動它了,忘了它。這個袋子如果忽略它,它會自然消失,如果和它過不去,它會加倍報復。

  “其實猜疑、憤怒、不滿、壓抑正如橫在海格力斯面前的袋子,我選擇不去,或者說,不去過分關注他們。”

  王臻這樣談起:“說到壓力,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壓力。過于疲憊的狀態讓我一度深信自己干著全世界最辛苦最麻煩的活兒,直到我發現原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最累的。我的當警察的同學這么認為、兒子的老師這么認為、連退休了好幾年、廚藝相當一般的我老媽也這么認為。而他們通通認為我整天坐著,拿個錘子一敲,應該是最輕松的!我有一天突然恍然大悟:做人做事本來就是各有各的苦,比誰更苦根本沒有下限!他們沒有看到我們在送達中遭遇的抵抗和阻擾,在保全調查中遭遇的拒絕和冷漠,在疑難復雜案件審限倒計下的焦慮,在矛盾激化案件審理中的危險,在涉訴信訪化解中所受的嘲諷,如同我們沒有體會到醫生被醫鬧糾纏的痛苦,老師被幾十個皮猴圍繞的頭疼,警察24小時不得關機隨時待命的壓力。”

  無錫安鎮法庭庭長潘洪峰的微信上,盡是“對法庭的告別留戀,感嘆:又一位年富力強的青年法官要離開法院了。”還好,是個誤會--原來,是組織上把他這位年輕的老庭長調去另一個法庭任職。

  潘洪峰聊起基層法庭庭長工作:“今年上半年,庭里3名老書記員離職了,最長的干了15年,我震動很大。看得出來,他們走的時候對法庭是那么深深的眷戀,彼此都流下了眼淚。畢竟,這個職業熔鑄了他們的青春理想。但我想,如果勸說他們留下,我作為庭長能給他們什么?好像也不能。”

  “上級領導可以著眼于宏觀布局,而我必須著眼于微觀個體,庭里一個蘿卜一個坑,少了誰我都不愿意。回想這些年來,為了提高大伙的積極性和戰斗力,自己想盡了辦法,為此也受了很多委屈。現在,福利、津貼、旅游、補助都成了浮云,我作為頭,法庭的事就是我自個的事,自然沒有什么好要求的,但是看著庭里的干警們整天辛苦忙碌,加班加點成了家常便飯,很多人做到身體都亮了黃燈,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多想給他們一些激勵,讓他們心里能得到一些寬慰和調整,但我所能做到的恐怕有限。”

  “我覺得自己好比當年的生產隊長,除了吹哨子、分好活、月末年末記好工分外,剩下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干。在無法用物質激勵的背景下,要帶出一支有戰斗力的隊伍,只能靠凝聚人心,在背后端著刺刀肯定行不通,只有帶領大家一起沖。事情帶頭干,有難迎頭上,有責勇敢擔,有需盡力幫,好比一個家長,每個家庭成員都在看著你,你就是他們心里的標尺。”

  “既然選擇留下,就不要讓更多負面情緒灰了心情,萎了心態。”王臻、陳瑾、潘洪峰們這樣說。攜手共同職業理想,歲末年初,江蘇一線法官們交出這樣一份年度答卷:2014年,江蘇全省法院共受理案件1392440件,審執結1165234件,同比分別增長12.44%和9.52%。其中基層法院審理的案件超過120萬件。

  這組數字背后,是江蘇7000余名一線法官的艱辛與付出。他們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優厚的待遇,甚至沒有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但日升日落,案來案走,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忙碌與平凡中依然選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