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每一張調解或判決都重于千斤,因為在旁人看來的薄薄一卷卷宗,有時卻是案中人追逐多年的人生?!薄ü偈钟?/span>

 

“陳法官,我的案子有結果了嗎?”庭審剛結束,我便被匆匆趕來的李莜(化名)堵住了門,因為天熱,幾縷花白的發絲凌亂黏在她額頭,前伸的雙手略顯干癟而有力,一如她想抓住未來的急切。

我不太明白,已到了花甲年紀的她為何還會有那么堅決的離婚態度,但那眼神中閃亮的希冀,卻讓我不忍把話說的太直,“李嬸,這個事咱們還得再商議商議,先到屋里坐吧?!蔽铱粗哌M法庭,直直走向了原告席的位置,“咱們就聊聊,不開庭不用坐那兒?!比欢鴦裾f并沒有效,她只是朝我局促的點點頭,而后坐下,帶著一貫的堅持。

“您和陳叔畢竟這么多年了,就不再考慮考慮?再說您的幾個兒女···”

“陳法官,謝謝你費心,這事孩子都已經知道了,也都在勸我。”許是對打斷我說話表示歉意,李莜難得的對我笑了笑,但隨即又緊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他們的心思,嫌在村里丟人。可我不嫌,我就想光明正大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默默聽著她已經重復很多遍的話語,漸漸西下的陽光穿過法庭老舊的窗口,映在她略顯蒼舊的碎花衫,恍惚中,這一刻的李莜和那天的記憶開始重合···

“叩叩叩”“陳庭長,這有個當事人想立案起訴離婚,但是理由我拿捏不準,您給看看?”這是我和李莜的第一次見面。我本以為這又是一起簡單的家庭矛盾,但很快我便從與她的交談中知曉了案件的不同。

和很多農村老人一樣,李莜說話時帶著些許拘謹和一股子“我就是有理”的潑辣,也是從她嘴里,接觸到了超出我認知的“轉親”這個詞。

“轉親”,實際上是一種久遠的農村風俗,也是父母包辦婚姻的一種,多發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貧困地區,以“三轉親”為例:張家女兒嫁給李家兒子,李家女兒嫁給王家兒子,王家女兒再嫁給張家兒子;與此相似的還有“四轉親”、“五轉親”、甚至“六轉親”。

這樣每家都可以省下給兒子娶媳婦的彩禮錢。但是,如果有一家不同意,其他幾家也轉不成;如果已經結婚,有一家離婚,其他幾家也都會離婚。因此,轉親的家庭之間構成一條“婚姻鏈”,只要有一個環節出問題,“全鏈”癱瘓,因而各家絕對不會允許有離婚行為發生。

雖然有很多“轉親”的夫妻多年來過得順風順水,但也有一部分“轉親”女子,年少時為了自己兄弟的幸福選擇隱忍,中年時為了子女只能維持,待到老年時子女成年成家,被壓抑多年對婚姻自由的渴望,最終促使她們走進法院,請求解除這“轉親”而來的婚姻關系。

而李莜,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但對這種從未見過的離婚請求,我的第一本能便是勸說她打消這個念頭。

記不太清那天她到底說了什么,印象唯深的,是我把她送走時,那身有些褶皺的碎花衫。但后來,許是迫于她幾乎每兩天一次的來訪頻率和堅持,案件還是到了我這里。

用她的話說,這婚是一定要離的,為別人活了一輩子,老了老了,該為自己活一陣子了。

然而庭前調查的結果,讓我對李莜的請求越發不理解。結婚四十余年,家庭相親、子孫滿堂、鄰里和睦,鄰居滿口的不應該,親友一嘴的不可以。連李莜子女都打電話過來,讓我把這事當成小老太太偶爾的任性小脾氣。

于是我嘗試著勸她,“您看啊,您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么孝順,而且您大孫子結婚好像就快生孩子了吧?這馬上就四世同堂了,您多幸福,為什么還要離婚呢?”

“但這不是我選的啊?”我看著她,那一刻,她眼中的反問刺痛了我的雙眼。

原來,幸福不應該是在別人眼里,而是在自己心里。幾十年的隱忍不是她想要的,而今換來的富足,當然也未必是她想要的。

我突然明白了這本該想到卻沒有想到的道理,身為離婚事件的當事人,她又是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來面對鄰里鄉親的蜚語、家人親友的指責,甚或還有她最期待的能帶給她公正的法官——我的不理解。

那之后,我又給老兩口調解了幾次,也使勁做了幾次老陳(李莜丈夫)的工作。與李莜的絮絮叨叨不同,老陳比較寡言,總是默默的聆聽,然后,給出不同意離婚的結論。直到有一次,許是再扛不住周遭的壓力,李莜抹著停不下的眼淚求老陳,“我可以不分家,伺候你老,但婚一定要離,不然這心的疙瘩解不開啊···”調解,還是沒有結果。

大概一個星期之后,正當我還在為李莜的案件焦慮,想著下一步如何勸導兩人時,李莜的兒子找到我,說是受李莜委托,要辦理案件撤訴。于是我打電話核實李莜的近況。

倆人還是離婚了。寡言的老陳誰也沒給說,就帶著李莜去了民政局,離婚證被李莜光明正大的放在了全家福照片旁邊。日子還是照過,和以往似也沒什么不同。“不過我媽最近比以往笑的都多?!崩钶瘍鹤訕泛呛堑碾x開了法庭。

后來,我在法庭里又遇到了幾起類似的案件,但基本上調解了幾次也就和好,再沒有李莜那種對命運反抗的堅決。

我知道,人生的車軌互有不同,每個人對人生的理解也千差萬別,但我仍希望他們都能像李莜一樣,在余生,找到幸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