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一詞,并不是普通話里的常客。一般人交流,只談“衣服”不說“衣裳”,因為“衣裳”長、“衣裳”短的,聽起來土里土氣,上不得臺面。孰不知千年之前的盛世大唐,他們談論起“衣裳”來,快人快語,豪爽大方,毫無違和感。微雨夜行時,他們說“但覺衣裳濕,無點亦無聲”;老將退役,豪氣不減,你看他“上高樓閣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劍行”;當然,最令人擊節、驚艷千年的,還是李太白的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試想,假使把“衣裳”換成“衣服”,李太白如果有微博的話,估計瞬間會掉粉無數,因為天仙之貌頓成庸脂俗粉。

既然盛世大唐曾經流行“衣裳”秀,同為盛世的吾輩俗人何不來個東施效顰,蹭一蹭千年之前的流量?小時候經常心心念念地掰著指頭算幾時過年,除了可以大快朵頤之外,惦記著的就是新衣裳了。正月里拜年,經常會聽見嬸子、大媽們大驚小怪的聲音:“嚯!你娘幫你做的新衣裳不丑??!”這時候心里美滋滋的程度,其實一點也不亞于吃到盼了一年的美食。

記憶中,娘并不是每年幫我做新衣裳。我們兄弟姐妹4人,哥哥老大,我排行老幺,中間兩個姐姐。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正是當年的真實寫照。我作為末端用戶,過年能穿上新衣裳,與買彩票中大獎的概率相差無幾,所以印象特別深刻。記得那年除夕,娘忽然神秘兮兮地把我喊到房里,拿出一件新衣裳來。那是一件冬衣,跟那些老棉襖不同的地方是,手摸上去軟乎乎的,沒有那種硬邦邦的感覺。尤其讓我訝異的是,這件冬衣的里子居然有顏色,寬窄相間的橫排條紋,寬的是橙色,窄的是綠色,鮮得讓人流口水。娘說這是駝絨的,十歲左右的我自然不知道駝絨是何物,只要知道比老棉襖高級就歡呼雀躍了。但這種滿足感并沒有維持幾天,那天不知怎么又跟二姐鬧掰了,翻了臉的二姐毫不客氣地嘲笑我穿“女的”衣裳。我自然不服氣,可她言之鑿鑿地告訴我,我那件神氣得不行的冬衣是娘從婆家帶來的嫁衣改的。這個消息于我不啻是當頭一棒,當時雖然年紀尚小,但男女有別還是知道的。我寧可凍得鼻涕直流也不肯穿那件駝絨冬衣,結果二姐被娘一頓臭罵,再也不敢拿這件“新衣裳”來說事了。

印象中的第二件新衣裳是娘用父親的舊軍裝改成的。父親1946年參加新四軍,后來一路向北,走著打著就變成了人民解放軍。參加過孟良崮戰役,右腳后跟一直殘留著一塊那一仗的彈片。到過東北,渡過大江,后來又跨過鴨綠江。曾經看到父親一只老式公文包里寶貝似的收藏著幾枚軍功章,其中有渡江的,也有志愿軍的。上個世紀70年代的少年,幾乎人人都揣著一個軍人夢,所以,即使知曉這件外套是父親的舊軍裝改成的,也還是愛不釋手。最關鍵的是四個口袋。那時我們都知道當兵的軍裝只有兩個口袋,只有當了排長以上軍官才有四個口袋。所以當我穿上四個口袋的舊軍裝時,威風凜凜的感覺立即爆棚。

這種威風一直保持到那一天,在學校門前碰見了忠和。忠和與我家只隔一塊田,雖然不屬一個生產隊,其實倒可算做鄰居。聽說他爹爹(祖父)是地主,屬于“四類分子”,所以我們這種“紅五類”子女平時見了一般都不拿正眼瞧他。但是這一次因為有軍裝加持,不知怎么的就跟阿Q看王胡一樣,越看越不順眼,先是動口后來居然發生肢體接觸。沖突發生的地點就在我家旁邊的小學門前,我被娘喊回來后,父親怒不可遏,喝令我跪下認錯。可承繼了軍人血脈的我一點也不服氣:“四類分子”的子女,收拾一下有什么錯?多年以后才明白,在父親的心中,孩子是平等的,我作為國家干部子女,主動招惹“四類分子”子女,實是犯了仗勢欺人之大忌。進入社會之后,父親的教誨一直謹記在心,再不敢對弱者疾言厲色。

進入上個世紀80年代,隨著聯產承包責任制度的推行,農村的日子逐漸現出些亮麗的色彩,即使不過年,有時也可以有新衣裳穿了。那似乎是我第二次高考落榜之后,娘忽然很豪派地請了老街上時髦的女裁縫抬了洋機(縫紉機)到家里來,愣是給家里每人都定制了一件新襯衣。我拿到的是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當時只感覺白得有些晃眼,穿在身上,也感覺特別涼爽,不知道是不是當時以為這種布料就叫“的確涼”的緣故。幾年后到供銷社棉布柜時才發現,是“良”而非“涼”,涼爽的感覺頓時消退了大半。穿著這件“的確涼”,我完成了平生第一份工作——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后來跟師傅學雕花手藝,一次回家途中,不慎從自行車上摔落,右手肘部被馬路上的石子蹭破,襯衫袖子自然未能幸免,娘拿針線在油燈下細細地為我縫上。穿著這件曾經的新衣裳,我跨進供銷社的大門,開始了新的生活。

苦難的足跡早已湮沒在歲月之中,對“新衣裳”的感覺日益變得遲鈍起來,有時甚至會為選擇穿哪件新衣裳而糾結。我們終于趕上了一個再也無需踮著腳尖盼新衣裳的時代。